回家的路上，大头爹忍不住说道：“你咋突然就到油坊来了？”大头娘哼了一声，说道：“我就是不歇心，果不其然，你看你就是个窝窝饼子，出两万，就给你退两万，凭甚了？”大头爹不敢接话，觉得自己老婆在刚才说的、做的都挺好，反正已经和白芒捅开窗户纸了，只是过程中二哥莫勇被挤兑走，自己虽然总觉着不太好，可一想起来，偏又觉得很解气。
回到家里，大头娘开始做饭，捏莜面窝窝。
大头爹觉着饿了，吃了不少，顿时觉得精神好了许多。
大头看看爹娘的脸色不好，也不敢多问，想起来昨天看到的事情，知道油坊肯定是出了重大变故了。今天是礼拜天，饭后，自己就要返校了，娘连干粮和零花钱都没给呢，也不敢开口要。直到了下午四点多的时候，再不走，天就要黑了，大头才鼓足勇气说自己要回学校了。大头娘马上就给了五块钱，然后想了想，又给大头拿了三块，说道：“今儿个顾不上给你闹干粮了，多拿上三块吧。”接着又语重心长道，“孩儿呀，你可要好好念书，你看看这老农民，闹个甚都可怜地不行。”
然后，安顿好大头妹妹自己在家，三人一起出门，上学的上学，去油坊的去油坊了。
大头爹娘二人到油坊的时候，天还没黑，西方居然出了火烧云，红艳艳的颜色之中似乎还蕴含着金灿灿的放射状光芒，那自然是万丈光芒的似火骄阳，而此刻的西梁起起伏伏的峰线就溶入到这红红黄黄之中，放眼看去，梁上的树林因为逆光，全部变成了黑色的剪影，有着一种别致的美感。看到这一幕，大头爹内心升起一种莫名的震撼，不禁想起了那个满口因果、却只跟他一个人化缘的和尚，那和尚出门以后就是在这个光芒万丈的位置不知所踪。
二人一路无言，心中忐忑，脚步颇快。到了油坊，小办公室里只有白芒媳妇李翠玲一个人坐着，见大头爹娘二人进来，让了座，倒了水，简单寒暄以后，说白芒请款还没有回来，就不再说话了。
于是，三个人不尴不尬地坐着。
一直等到天擦黑，各家开始掌灯了，才听见一阵摩托突…突…突…的声响，然后一束强光从窗户照进小办公室。随即，摩托熄火，就见白芒提着黑皮包，连带赖书记一身寒气，进了小办公室。
赖书记一进来，看见大头爹娘，就打着哈哈说道：“莫林，这是咋回事儿啊，听白厂长说，你们好好的油坊刚闹好，可要分开？”大头爹说道：“赖书记，你也来了？赶紧坐吧，我给你倒水。”白芒正在拿茶缸子，放茶叶倒水呢，赖书记笑道：“不客气、不客气。还是晌午那会儿，我刚在家吃了饭，他就过来找我，说是要贷款，着急用。”说着，指了指正在倒水沏茶的白芒。
大头娘接话道：“赖书记，白厂长确实要急用，这一次你可得好好地支持一下他。”赖书记嗨了一声，说道：“因为着急，我赶紧带他去找了苏会计。结果这贷款，一要担保人，二要走程序报领导核准，所以，今天就算是特事特办，也是拿不到贷款的，最快估计也到后天了。更何况是两万块，有点多啊。”
大头爹一听这话，心就凉了一截，暗道要是贷不成，那自己的退款麻烦了，一边想，一边看了看赖书记，又看了看大头娘。大头娘笑道：“赖书记，咱们大队这四、五个营子，你跺一脚，那还不抖三抖，这点小事儿，别说是白厂长亲自出面，就算是我们去，你也会给好好地闹上一下，没多那肯定是也有个少，上一会莫林去找你帮忙贷款，我们还没来得及去谢谢你呢。”赖书记用手撸了几下脑是批准了三千块，但是你没贷，是不是嫌少了？”大头爹连连摆手，说道：“那里是嫌少了，是因为后来钱约摸着够用了，还有个原因是贷款多了，这负担重的不行。”
赖书记说道：“没事儿、没事儿，等需要了你直接找苏会计吧，我给他说好了的。”大头爹嗯了一声，心说要不是有你，那一万块我就贷成了。大头娘说道：“赖书记，不管这个油坊由谁来经营，这可都是咱们大队的好事儿。再说了，小芒可是城里人，认识的大干部多，将来肯定是越闹越好啊。”
白芒给自己也倒了一缸子水，然后拿起黑皮包，冷冷地说道：“老舅母，赖书记支持我呢。今天这两万块可是他个人的钱，这是给我先垫上的，等我的贷款下来，再给他。”说完，从包里掏出两厚沓子百元大钞，递给大头娘，“老舅母，你点一下，咱当面清。”
大头娘接过来，唰唰地数钱，数完之后，又递给大头爹，叫他再数一遍。大头娘说道：“小芒，这是两万块，你老舅那一千四百四十块的工钱儿还没给呢。”白芒媳妇打开抽屉，拿出一叠钱，说道：“老舅母，那个钱我这里给你数好。”
白芒说道：“老舅、老舅母，钱我都退了，你们得给我打个收条。”
大头爹接过白芒媳妇递过来的纸和笔，抖抖索索的开始写收条，写好以后，递给了白芒。白芒接住收条，说道：“老舅，钱退清了，油坊以后就和你两无瓜葛。但是你还是我的老舅，不管甚时候，你来了，咱还一块喝酒。”
大头爹没说话，大头娘说道：“小芒，你好好经营吧。”说罢，拉住大头爹，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我俩先回家了。赖书记，你有空来我家坐哇。”赖书记端着茶缸子，笑着说道：“一定、一定。外面黑灯瞎火的，你俩路上慢点走。”
天黑透了，无月，因此星光愈加灿烂，坝上农村夜里寂静，风吹过，有树摇摆的沙沙声清晰入耳。
大头爹站在油坊院子大门口，嘴微微张着，静静地看着黑咕隆咚地正房和亮着灯光的小办公室，有说话声从那里传来，偶尔还有赖书记的笑声。他的眼睛在星光下，有微弱的反光，那目光似乎穿越了无尽的暗夜和厚重的屋墙，似乎看到了那碧绿色的榨油机和涓涓流淌的麻油溪流。
良久，大头爹回过身，无声地在前面走着。
大头娘紧紧地抱着用头巾包着的钱，跟在后面。她望着前面的丈夫，内心深处漫起一种孤独感，此刻，她似乎体会到了大头爹失去理想的落寞。可是，她除了强行出头要回来自家的钱，然后抱着亦步亦趋地跟着丈夫回家，就再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人的一生，说来漫长，却也短暂，往往少不更事时，整日无所事事，都会盼着自己长大，时间过得显慢，可是人一旦长大，整日奔波生计，几乎每日早起后忙忙碌碌，稍能休息之际，发现一日已过。如此，复一日而又复一年，一生就这样匆匆忙忙。人生苦短，不能增加长度，那就要活出质量来增大宽度，于是，人们都挖空心思来实现自我价值，与兄弟比、姐妹比，与同学比、发小比，与街坊比、邻居比，与同事比、与同行比，比来比去，所得只是一分寂寞、三分失意、十分疲惫，终不过熙熙、不过攘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