擎暮的性子向来杀伐果断，很少有像今日这般犹豫，反复将一件事在心中思量来思量去。
他心知若是将此事告知苏念，或者促成她与苏晋的见面，也许就能由此弄清当年之事，查出她身上力量的由来，但是此刻听着她说起儿时的趣事，他突然有些明白了林三娘执意不肯让苏晋见她的心情。
在如今苏念的心里，早亡的父亲或许只是一个长久的遗憾，因为“从未谋面”，所以想的最多的可能是为何别人都有父亲，我却没有。
但如果现在让她知道，她不是没有父亲，只是她的父亲不要她和她的娘亲，这些年甚至都不曾来看她们一眼，她的心里该会有多难受……难道真要为了查清所谓的真相而让她受到如此伤害？
擎暮抱着她的手又紧了一分，陷入了犹豫不决的泥淖中。
而林三娘在经过反复的思量后，揣着银票去找了许玉书。在林家人之中，她一直最信任的就是她这个大外甥，办事可靠有本事，现如今也只能去找他帮忙。
许玉书听她说完整件事，也是有些吃惊，他是小辈中年纪最大的，又因为父亲早亡，与许家那边的亲戚少有往来，一直在林家长大。当时自己这位远嫁的三姨带着五岁的表妹从雷州回到汴京时，他已经十五六岁了，早跟着林二爷开始做事，听说三姨父“病故”，对那位怯生生的只敢抱着姨母的腿躲在身后的小表妹顿时便有了同病相怜之情，不用母亲多说，只要林三娘没空，将小苏念放到他家让林大娘帮忙照管一下，他回家时便总会多买上一块好吃的糕点带给家里那两个馋嘴的小妹妹。
可如今竟听说那位“三姨父”竟然没死，他怎能不惊讶？
“三姨，您竟然把这事瞒了这么久，”许玉书皱眉听完，“现在对方找上门来是为了要回苏念？”
林三娘捧着茶盏轻笑一声，“人家现在有儿有女，要回苏念做什么？只说给念儿准备了一份嫁妆，想与她见上一面。”
许玉书听到这儿，微微迟疑，斟酌了一下词句说道：“既如此，三姨为何不允呢？可是……还在介意当年之事？”毕竟从目前来看，对苏念似乎并无坏处。
林三娘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捧着茶盏的手微紧，隔了好一会儿，方才缓声道：“玉书，你知道的，三姨向来最信任你，也不怕实话告诉你，你问过去的恩怨我还介不介意，我可以告诉你，说全然放下那是假的，他苏晋和萧瑶做的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
她声色渐厉，眼角泛红，“但我不要他们的钱，绝不仅仅是为了所谓的‘骨气’，相反，这是他苏晋应该补偿的！我不敢让他们见面，只是怕念儿想起当年的事……”
听她说完当年之事，饶是久经人情，早已磨练得喜怒不形于色的许玉书脸上神情也难看得可怕，沉声对林三娘道：“三姨，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全力去做……”
林三娘这才有了一点主心骨的感觉，忙与他商量起该怎么办，可是两人千算万算，却偏偏算漏了一个人。
苏念睡下之后，擎暮翻身上了屋顶，二指并用在虚空中画了一个圆，一条红色小龙显现，顺着边缘游曳，圆圈之内渐渐显出一些人影来，当中之人正是苏晋。
此刻他正于一摆设雅致的华屋之内站着，屋中要么烧了地龙，要么烧了颇旺的炭火，他身上的棉衣已经脱了，只着了家居常服，身边一华衣女子正在身边仆妇手里端着的水盆中洗手，然后在另一个仆妇端着的水盆里拧了一条面巾，转过身来递与苏晋。
她转过来的时候，擎暮看清了她的样子，看年纪并不比林三娘小上多少，也是三十多岁的妇人了，但是长眉杏眼，面对苏晋时还未开口脸上便先带了三分笑意，“……怎么还生气呢？瑛姐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说了，当初本也是我们有错在先……”
“正因为如此，我才听你的，放低了姿态去求她不是？”苏晋接过她递来的巾子，擦了两下，还是余怒未消，“可是你是没看见她那个样子，简直只能用‘泼妇’二字来形容！苏念跟着她，难怪现在还没找到婆家！我真是后悔，当初就不该同意让她带走苏念！”
“念姐本就姓苏，当初要不是我，你也不会让瑛姐带她走，说来还是我的错。”女人垂了眸，突然掩袖轻咳了两声，苏晋见了，挥手让下人们出去，伸手揽了她的肩膀于桌旁坐下，“是她死活要带走念儿，与你有什么关系？我都说了多少次，你就是心思太重，什么错都往自己身上揽，才害得身体一直不好，大夫开的药今日可按时吃了？要是再不好好吃，你身边那些伺候的人我看也没必要留了，照顾不好主母，早些打发出去才是。”
女子破涕为笑，“你怎么有事没事就拿我身边的人出气？她们都照顾得尽心，每日三遍药，剩下一分也要看着我喝完，就你，老是说什么打发不打发的。”
“还不是怕你心肠软，被那些恶奴欺负了。”苏晋也笑了，伸手将她鬓间的发挽到耳后，“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地补偿苏念她们母子娘，这样你心里也就没那么内疚了，我还等着你养好身体，再给我苏家开枝散叶呢。”
“愿儿和意儿都那么大了，你还这么没正经。”虽已为人母，女子的脸上却还是浮出了几分羞意，轻打了苏晋的胸口一下，随即微蹙了眉，轻声道，“这些年，我身子不好，连带着意儿从娘胎里出来便带了弱症，你却一次都没有怨我，连妾也不曾纳一个，我便告诉自己，这辈子我即便是被人唾弃，也是值得的，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受再多苦，我也甘之如饴……”